十七歲生日前三個月她開始做這些夢,青春電影般亮麗美好,而且這些清晰的夢境並不會隨著晨曦降臨而褪色,真實一如她曾親身經歷。
初時她覺得很愉快,未識情滋味的她天天帶著微笑醒來,晚上則帶著期待入夢。今晚要去哪裏約會?昨晚的模擬考成績好像不太理想,管他的,反正是夢,直到那聲尖銳,刀割玻璃般刺耳難受,在她十七歲生日前夕劃破她的夢,也劃破她的生命。
夢未盡,她不知道她怎麼了?他怎麼了?他們後來到底怎麼了?但是她知道她失去一些她不知道的東西,夢中的自己、還有他。
她想回夢裏,因為她還有好多事來不及和他做、好多話來不及和他說。她沒來得及告訴他,她之所以常遲到,是因為總在鏡子前猶豫該穿哪件衣服好?她希望他看到的她都是最漂亮可愛的樣子,所以在鏡前穿了又脫、脫了又穿,才會每次都遲到。
她之所以老學不會吹口哨,是因為這樣才有藉口常和他見面,只要能常和他見面,就算被嫌笨蛋也無所謂。
她還要問他,他的生日星座及血型,還有他喜歡什麼顏色、愛吃什麼食物、最欣賞哪個名人?還有好多好多,關於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
但是她不知道、他不知道,他們都沒有機會知道、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
體認到這個事實後,她沈浸在失去他的悲傷裏,夜夜無法成眠,因為她無法回到沒有他的夢。
她無法解釋,為什麼夢境竟比現實更叫她留連忘返?讓她一度以為那些夢才是她的真實人生,因為夢裏的她比較快樂。
她生病了,不到一星期,已虛弱得無法下床,父母擔憂的臉讓她明白自己病得多嚴重,連已移居國外多年的爺爺也趕回來了。
「我的小寶貝怎麼了?為什麼晚上不睡覺把自己累成這樣?」爺爺輕拂著她的髮,柔聲問。
「我睡不著。」她說著,眼淚跟著滾下來。
爺爺握住她的手,為她輕輕吹起口哨。小時候,她吵著不肯睡時,爺爺都是這樣哄她的。她閉上眼,爺爺的口哨聲奇異的撫平她的哀傷,她終於能安然入睡。
那是截然不同的夢,夢裏的她回到小女孩模樣,她最愛與爺爺一起玩,爺爺往東她也住東、爺爺往西她就往西,大家都說她是爺爺的小跟班。
她說:長大後要和爺爺結婚。
爸爸聽了很吃味。都說女兒是前世的情人,別人家的女兒長大都要和爸爸結婚,他家的女兒卻是長大後要和爺爺結婚。
「那你叫媽媽再生個妹妹嘛,叫妹妹長大後和你結婚啊!」她緊抱著爺爺的手臂不肯放。「反正我就是要和爺爺結婚啦!」
全家人都被她的舉動逗得哈哈大笑,她記得那時爺爺將她輕輕抱起放在膝上,慈愛的笑著說:
「好,爺爺等你長大,你要快快長大成一個漂亮可愛的女生哦!」
「好!」她記得她回答的好大聲,還在爺爺的臉頰上用力親了一下。
她又醒了,床榻旁,爺爺慈愛的眼神依舊,但她已不是那個一心長大後要嫁給爺爺的小女孩了,她在另一個夢裏愛上另一個男生。
她的病時好時壞,各種檢查都顯示她的生理機能完全正常。在醫生建議下,她決定接受催眠療法,如果無法回到夢裏,那就讓她忘記吧,忘記夢裏曾有個她一心戀慕的男孩,忘記夢裏的他們有多快樂。
那是一段漫長而煎熬的日子,每次治療時醫師都會將治療過程錄下,於治療結束後播給她看。她就像個在隧道內朝著光點摸索前進的迷途者,隨著療程的進行,一些夢裏幽微隱晦的細節一一明朗,她終於明白那些夢所為何來了,原來那些嗔痴愛怨並非南柯一夢,遺憾太深,於是記憶穿越時光阻隔追尋而來,執著的要她想起前世的愛戀。
但是她寧願不要記起。如果不知道,她可以當作做了一場美夢,但是她記起了,記起他,記起他們,記起他們之間。
只是記起又如何?她甚至不確定他是否曾和她有相同感覺?其實他也從沒說過喜歡她。
那麼他喜歡她就像她喜歡他一樣嗎?
他遺憾就像她感到遺憾一樣嗎?
他曾心痛就像她心痛一樣嗎?
她的驟然離去可曾在他心口劃下一道傷?
時光流逝,記憶卻仍鮮明一如昨日,微風中的口哨,海堤上,他的白襯衫在風中翻飛,猶如一隻隨時會展翅飛去的大鳥,還有陽光留在她皮膚上的溫度,然而這些點點滴滴如今只剩她回憶了,只剩她自己了。
電影散場後,她自己開車回家。父親還沒睡,坐在客廳裏,正對著一隻木箱發楞。
「爸,怎麼了?」她輕聲喚著父親,待父親回過神又續問。「這隻木箱哪來的?」
「是你爺爺的,樂團經紀人打電話來說下個月爺爺周年忌,想為爺爺辦個紀念音樂會,請我整理一些東西到時候用,這箱子就是我在爺爺遺物裏找到的,以前沒看過,我還在想該不該打開?」
她看著那只木箱,箱型扁長,看來像放文件的箱子,雖然落了鎖,但鑰匙已插在鎖孔上。
「我來開吧。」她移過箱子,轉動鑰匙,鎖發出一聲輕輕的喀噠聲後開了。
她揭開箱蓋,裏面放著一叠樂譜和一張唱片,樂譜是手寫的、唱片是自己灌錄的,上頭的筆跡她認得,是爺爺的字。
「爺爺寫過曲子嗎?」她拿起樂譜,記憶中她從不曾看過爺爺動筆譜曲。
「沒有,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也是一臉疑惑。他探過頭來看樂譜,微微泛黃的樂譜上第一頁寫著曲名:初戀。
「原來是寫給你奶奶的。」
父親微微笑,她也跟著微笑。
「放來聽聽?」她點點頭,父親拿起唱片放進音響中,按下播放鍵。
一陣口哨聲緩緩流洩,她訝異抬起頭,然後是爺爺富含感情,悠悠低低的大提琴聲迴蕩,如慕似泣,像在訴說一段遙遠卻永難忘懷的記憶。
在自己發覺以前,她已淚流滿面。
- Aug 17 Thu 2006 10:29
微風輕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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