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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輩子不會忘記的,還有十四歲生日隔天。

  為了以示抗議,當晚她就決定離家出走。心意既決,她立刻動手收拾行李,化妝水、乳液、牙刷、毛巾、睡衣、拖鞋、鴨舌帽、防曬乳液、洋芋片、科學麵、可樂……,整理了一大行李箱。

  不對,她是離家出走,又不是要出國旅行。收起行李箱,她拿出背包,重新整理了一個輕便的行囊,又調好三個鬧鐘,在第二天清晨偷偷離家出走。

  她沒有去同學或朋友家,因為那樣不出半天就會被找到抓回家,失去離家出走的意義。她到火車站買了張車票,打算到墾丁享受一下陽光和海水,因為她的行李中只裝了泳裝和短褲T恤,這樣才輕便;不過她也沒忘了洋芋片、科學麵和可樂,這些平時媽媽不准她多吃的垃圾食物,此刻正被她當早餐放肆大嚼。

  吃完早餐,無事可做,只好望著窗外發呆。其實不必到海邊吹海風、看無垠的大海,光看窗外單調乏味的雜草野樹,就能思考人生真諦了。

  她思考著昨晚被告知的,複雜的身世。昨晚爸爸媽媽慎重其事的要她坐好,然後表情嚴肅地告訴她,她不是隔代混血,而是真的混血,她爸爸是台灣人、媽媽是美國人,換句話說,他們不是她的親生父母,她是收養來的孩子。難怪,她和爸爸媽媽哥哥姊姊長得一點也不像,她真正的爸爸媽媽哥哥姊姊(她還真的有哥哥姊姊)則遠在千里之外,她一個都不認得,而且他們也不想認識她;至於她情竇初開的那個人,她和他永遠不可能有未來,卻又有一輩子無法抹滅的親密關係,因為他正是她的……

  她的思緒被一道光打斷。火車在下一站停靠,上來了一個全身白衣白褲的男人,這樣的打扮平常只會令她想起出殯時哭天喊地的孝男孝女,但是這人光采閃耀地彷彿可以照亮全世界。當他在她身邊坐下時,她好像聽到了許多嘆息聲。

  現在不是享受嘆息聲的時刻,將頭轉回窗外,她剛剛思考到哪裏了?對,她複雜的人生,怎麼樣,夠複雜吧?而且她才十四歲而已耶!未來的人生只會更複雜,不會更簡單,她實在無法想像,再複雜下去會怎麼樣?

  感嘆完自己飄零的身世後,她的注意力又回到隔座的新鄰居身上。新鄰居正非常有氣質的在看一本英文詩集,修長的手指,優雅地翻動泛黃又補過膠帶的書頁。

  說真格的,她一輩子(雖然也不過才十四年)還沒看過這麼破爛的書,書頁岌岌可危地黏在書背上,整本書,又是書套又是膠帶,綑得跟木乃伊一樣,書頁上也是填滿密密麻麻的筆記,送給拾荒老人可能還會被嫌髒,和陌生男子一身白淨清爽完全不搭調。

  是沒錢買筆記本齁?好可憐,她真的很願意捐二十塊助他買一本。

  察覺她的視線,陌生男子抬起頭,給她一個禮貌地微笑,她也回以一個燦爛地笑容,然後開口,本來想說“你好”,音節溢出齒縫,卻成了:

  「好破的書。」察覺自己的失言,她小吐香舌,再給個不好意思的微笑。這招她對很多人用過,每試必達。

  男子回以一個瞭解的笑。「二十多年的書了,破舊是理所當然。」

  「這書絕版了嗎?不然為什麼不買本新的?」

  「不是,不過這本書是我女朋友送給我的,世界上獨一無二只有這麼一本,所以沒辦法買本新的。」

  他的表情,像八寶冰般豐富而甜蜜,但她卻能看出,掩藏在層層配料之下,熬得過久而發苦的黑糖蜜。

  她為什麼看得出來?因為她在另一個男人臉上看得太多太多,熟悉到就算閉上眼睛,也能看透那看似比海更廣闊,比天還開朗的笑容背後潛伏的陰影,那淺薄到他們自己都沒察覺的陰影。

  以前她會為此感到心疼,經過昨晚之後,心下又多生出悲哀。努努嘴,把心中感到不捨的情緒趕出去,她現在可是負“氣”離家出走中耶,怎麼可以背叛自己。

  「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雷婷婷。」她大方伸出手。

  「石昭仁。」他輕輕握了一下,放開。

  「讓我猜猜看,你是…..日本華僑?」

  他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沒錯,你好利害。」

  「嘿嘿,」她笑著聳聳肩。沒辦法,她雷家親戚散佈七大洲、五大洋,而她又是讀外僑學校長大,聽口音是家常便飯,再加上他取了個很有日本味的名字,想要不猜中也很難。

  「那我猜妳是美藉華僑?」

  「算是吧,」她聳個肩。「我是拿美國護照沒錯,不過是在台灣長大的。」她又反問:「所以,你是來玩還是來探親的?」

  「一半一半,我來探我外公,現在則要上武陵農場。」

  武陵農場?她在腦海搜尋了一下,這時節的武陵農場有什麼好玩的啊?採水蜜桃?拔高麗菜?摘蘋果?還是看綿羊玩限制級三點全露脫毛秀?欸,不對,這齣戲碼好像是清境農場演的。

  「武陵農場,有什麼好玩的啊?」

  「我只是想去看樣東西,不過現在季節不對,也許看不到吧。」

  「什麼東西?」她充分發揮好奇寶寶的精神。

  「波斯菊。」

  波斯菊?一個大男人特地上山去看花?他是愛花成痴還是環保系學生,好學不倦到台灣來考察波斯菊在台灣山坡上,有沒有盡到水土保持的重責大任?

  像是看出她的滿腹疑問,他主動解答。

  「波斯菊,是跟我女朋友的約定,所以每到一個地方,聽說有波斯菊可賞,我就會去瞧瞧。」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然後又小心翼翼地開口:

  「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啊?」見他點頭允諾,她才問道:「你女朋友,是不是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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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ensbal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