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女子 單人床

因為弟一句話，爸早早起床上市場，買了一大袋羊大骨和羊排骨，然後趕回家又洗又燉又熬的，滿屋羊肉和著中藥香，從一樓到四樓，滙聚成一首小曲在鼻間輕輕彈唱，催得人不得不離開溫暖的被窩，循香而下。但還不能吃呢，羊肉還在瓦斯爐上被小火溫柔慢慢煨燉著，要燉到軟嫰，筷子一挑就骨肉分離，送進嘴裏肉汁四溢的程度才可以。

晚餐時刻，媽盛了滿滿一單柄鍋的羊大骨，再塞根吸管給弟，他嘖嘖有聲的吸啜著羊大骨中香滑的骨髓，吸罷，再將骨邊肉啃個乾淨，往垃圾桶裏一拋，很快地，垃圾桶裏就堆了十數根羊大骨。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不僅不怕膽固醇過高，還有欲罷不能的趨勢，真是看得我佩服不已。

爸媽是他們那一輩的傳統父母──因為小時候過得苦，所以日後為人父母後，會盡其所能的給子女最好的，為的是不想讓孩子吃他們當年吃過的苦，也在孩子身上滿足他們當年想要而不可得的缺憾，我們也就理所當然的享受著父母的關愛付出。因此這一代的父母被稱為孝子、孝女──孝順兒子、孝順女兒。但這些孝子、孝女型的父母在年邁後卻不一定能得到相等的回報，對他們而言，孩子沒有回來把他們的老本挖光就算孝順了，關於這一點，我家孝子、孝女是完全不擔心的，倒不是說我家小孩有出息，而是孝子、孝女別說金山銀山，連鐵山煤山都沒有，沒得挖，自然不擔心了。

不過最近我家孝子有個煩惱，事情得從立法委員選舉前一天說起。立委選舉前一天，奶奶從鄉下來準備投票，吃過晚餐後她給了我一份文件，要我填一填後還給她，因為她還要拿去北部給大姑姑繼續填。我滿腹疑惑的接過那份文件，看清了文件內容後，不誇張，真的像在月亮上遇到嫦娥、玉兔和吳剛約我吃月餅配烏龍茶賞地球那般驚訝。

那是一份大體捐贈同意書。所謂的大體捐贈，就是在過世後將遺體捐贈給醫學院，供醫學生們解剖研究之用。我那頑固又傳統的奶奶不知何故，思想突然變得這麼先進，願意在百年之後捐出她的身體，躺在解剖枱上讓一堆陌生人拿刀一次又一次的剖開。

雖然驚訝，但當下我並沒有表現出來，爸媽也是，他們若無其事的繼續看著電視，所以我以為他們並沒有意見，畢竟身體是奶奶的，她若執意如此，是沒人可以違逆的。第二天，我將同意書填好拿下樓時，奶奶已經投好票回鄉下了，我問爸，這同意書怎麼辦？爸說不用了，反正奶奶已經回去了。當爸這樣說時，口氣不太愉快，我則在心裏訥悶，他這突來的氣是為何而起？

我的奶奶並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我一直覺得她這輩子沒快樂過，因為她腦裏記著的盡是些不愉快的回憶，某人某時某地曾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她像守財奴似地一一牢記不放，五十年後說起仍是淚潸潸。因此她和任何人都處不來，就是血親也不例外，爸不太願意談起這些事，偶爾提起，總會憤慨地說他是奶奶路邊撿來的孩子，否則怎麼會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如此無情？

因此，爸和奶奶母子之間的相處模式常常是相對無言，有事，都是透過媽媽居中傳話，不得不交談時，爸也總是不耐煩的口氣，短暫兩三句你問我答就結束了。短暫的交談，是母子間減少摩擦的必要手段，因為再多講幾句，爸就要發火了。

我把同意書放在桌上，出門投票，回來時，同意書已經不見，我以為是爸把它丟了。晚上，媽問起同意書，爸又不高興了，大小聲了一會，才說他把同意書收在抽屜裏。原來爸並沒有把同意書丟掉，而是隱隱密密地收起來，看不見，很快就會忘了有這麼回事。

爸上樓後，我問媽，爸幹嘛不同意啊？這是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啊！媽反問我：如果是妳，妳願意讓我去躺在那裏讓人切嗎？我一時為之語塞。

我沒辦法想像我親愛的媽媽躺在冰冷的解剖枱上，讓一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剖開她的身體，以不帶感情的角度討論她身體裏因老化或疾病而衰敗的器官有什麼樣的特徵，又該如何治療。這不是陌生人的身體，這是生我養我的身體，在我小時候揹著我抱著我，給我溫暖與關愛，就算我長大了，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擔心我挨餓受寒的媽媽，我怎麼捨得。

莫說我無法想像那種情景，我連她總有一天終將離我而去我都不想想像。我知道人總是難免一死，當父母的又會比子女早死，但我希望爸媽能活到一百歲，我活到八十歲，到時要走，大家手牽手一起走，誰都不必為誰傷心，我們可以在另一個世界繼續做母女，這份親情永遠不斷。笑我是戀母情節也沒關係，我還是希望能永遠當個在父母膝下承歡的小女兒，因為所有感情都會淡、會斷，只有親情是永不止息的，會如同醇酒般，愈陳愈香。

也是在那剎間，我突然明白了。一直以來，我總以為爸和奶奶母子之間的恩怨情仇，是怨與仇大過恩與情的，而且是大象與螞蟻之間的差距，但母子之情終究是天性，縱使再淡薄，爸終究捨不得自己母親的身體任人宰割、品頭論足，畢竟那個身體孕育了他，他們曾共用那個身體十個月之久，那十個月，也是他們母子相處最和諧的時光吧。

因此，縱然因為長久的不睦而只能將這份不捨之情放在心中，而這份煩惱也會在奶奶有生之年持續不斷，但是對這對母子來說，能有這樣的煩惱，也許是件好事也說不定。

而爸對奶奶幽黯而微妙的情感，也許永遠沒有理清的一天，也或許終其一生，仍舊是怨與仇大過恩與情，但其間巧妙的比例變化、份量增減，卻也在不言之中慢慢曉喻了。